每年到了多雨的季节，总会平添莫名的焦虑，后来东找找，西翻翻，坐实原由，就是联上三百里外母亲的那一刻。几句家常话以后，总是要提到老屋的情状的，不是这里掉了一块，就是那里缺了一角，或者外面泥沟里的水冲进来了。这样的惊报，常搅乱我许多时，好像是自己身上缺了一块。如果正赶上昨夜的一通雷，那第二夜的续梦，就全是循着回去的路，或者尽在老屋的内外逡巡，寻找那个隐身的自己了。
这几年，因为弟弟要建新房，母亲不肯租别家的屋住，宁愿搬到老屋居守。我们正为她担着心，母亲却像踏上了一段新旅程，每天都有新发现。她说，也真是奇了，夜里做的都是好梦，还经常出现以前一家人在一起的情景，而且循着残梦，找着翻着，还挖出不少遗失多年的东西哩。这次却大不同，说几天前厨房的一根横梁上挂下一条乌梢蛇，足有三米长。我一震，一根两米多长的乌黑的棍子凭空突现了出来。
这样的情景让我回到六岁时，父亲曾讲起的有关太公的事。太公怎样给躲在深山里的一位红军领导送饭。有一天他在某个村头上厕所，发现有几个国民党兵向他围过来。情急之下，他拣起身边的一根木头，大喝一声，两手一使劲，扳为两段。众人大骇，落荒而逃。即使到了九十多岁，太公晨起仍然要甩上一路棍法，天天如此。看看人家摇着扇子，他却转身掀起一扇石磨驱热。他的死充满神秘色彩。那天他本来是像往常一样躺在椅子上的，忽然就站起来了，起来就往边上的菜园走去。那里正有一片竹林等着他。竹下是一片竹钉子散漫地立在那里，似乎个个睁了眼睛看着他。似乎又有什么声音传来，极细切地。他便大步迎上去，看也不看一眼地，用食指与中指夹住，一个个拔将起来。完了，便回来。回来就继续躺在椅子上，好像刚才并没发生过什么事。不一会儿，就去世了，微笑着。
那时冬至以后，田里山上的农活都已忙完，天空总也刮过几次西北风，预告似的下过几场微雪。这时小孩们开始盼过年啦，各家就趁着这样的兴头把存在暗房里的私活拿出来，像拣茶籽壳啦，挑豆子、米中的沙砾啦，全是些挑挑拣拣一时半回干不完管住小孩吵闹的私活。但做着做着，终要使人打瞌睡的，父亲就使出他的法宝：给大家讲故事听。其中就有关太公的。父亲说这些时，太公的遗像就挂在厅堂的右边，是请画师画的半身像。身着粗布衣衫，两颗门牙完好地露着。一撮稀疏的山羊胡子，几根长的粘在一起，尖到了下面看不到的地方。眉毛浓厚，像是还能经得起许多年岁。眉心靠左的一颗痣特别显眼。后来就从厨房的梁间搭着的隔间的杂物堆里，父亲抽出一根木棍，在我面前一立。说，就是它了。仔细看时，见通体乌黑，铁铸似的，足有我身体的一倍长，需要仰视才能看完全体。两端已磨出了凸起，一端还开了裂。我走上前，摸了摸，不怎么光滑；掂了掂，有十多斤重。后来就仿了一根。
那时的房子，不像现在这样拥挤，房前屋后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菜园，还栽上些果树围着。有几家加之以一池方塘的，那么一年四季，塘里池边，鸭子的“咻咻”声或鹅的“嘎咙”“嘎咙”声混合着其它鸡鸣杂音的热闹劲儿，就要冲出树木的遮盖，直上重霄九的。我家菜园的边上，太公曾拔过竹钉子的那片时常发出喧响报信的竹林，后来也不知得了什么劲儿，冲出院墙，爬过沿沟，攻城略地，竟长到邻家的小院去了。邻居看看总也消灭不干净，便也留了一块，与我家这边对着干。每到春来，在两边使着猛劲的当头，部分就往中间的小道上撒泼，顽皮地冲开路边石，车辙印，泄露了不少家长里短的秘密。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，我总会想到太公的那股劲上去。
那时每到了双休日，一群小屁孩就编成两队，跑到某家的残垣断壁后或者阁楼上，摆开阵势，将那时流行的几部战争片里的战斗场面一次次演绎（我家的阁楼，中间是天井隔开的，常常成为理想的战争场所）。双方斗到精疲力竭的时候，我就感到有一股力量支撑着，生出另一个我，在高天下站立。
太公和爷爷原来是住在牛头山下一个叫老鼠岩的村落的，后来爷爷到奶奶家上门，两人有怎样的爱情故事，已不得而知。但爷爷对奶奶不能再这样活下去的告诫，掀掉茅草顶、要另建青瓦房的举动，肯定打动了她。依当时的条件，要建成，非使上扳断大木头的劲不可。光用的木料，从金山尖村到老鼠岩村，就要经过三十多里的山路、水路手抱肩扛才能搬运回来。今年已七十岁的父亲，是一名将近五十年党龄的老党员，曾做过三届生产队长的他的几次壮举是让我难忘的。在支援修建龙潭背水库期间，一次突遇山体滑坡，他的几位工友随着山石滚落而亡，而他刚从那块滚落的石头走过来。在生产队里，只要有艰险的活就有他。一次拆除一处危房，最后留下一堵十多米高的墙。大家商定架一座长梯，由他上去将一根绳子套在尖顶上，再拉倒。当时十多岁的我也在场，他的临危不惧、缓步而上的情景，至今如在眼前。那时他办的棕板加工厂是柳城较早的，在去县城卖棕板的路上，他曾两次摔得遍体鳞伤。
太公冒险给红军领导送饭，转化为扳断一根木头的劲，后来转化为一种精神，形如那根黑黑的木棍，那条隐藏在老屋的长蛇，时常如暗流涌动。它的传承，在爷爷造青瓦房上，在父亲一次次的行动上。而我也得到两样东西：一个刻着我爷爷名字的特大饭盒（它曾是爷爷外出干活的陪伴）和一个大号的红漆木箱（它曾参与修建水库之旅）。在我的中学时代，这是我的两个日常伴侣。
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，相比过去，我们得到的东西更丰富，更快捷。但总觉得缺点什么，为不能占有的，隐藏的。比如那个回不去的过去，那个童年，那个与童年连在一起的屋宇以及隐含的内在。而老屋终归是祖辈的或父辈的，是他们的创造，那时的我们是依附者。如今我们要想生活得更好，不能仅靠依附，更不能靠在就要消亡的物上。
爷爷与鲁迅有个差不多的名字：树堂。有做人要堂堂正正的意思，有创建一座自己的屋，也可引申为另建一个自己的世界之义。老屋总要走完它的历史，将不复存在。如今它如此震动着我们，大抵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建成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，或这样的世界还不够牢固的缘故。我们已不可能像他们那样生活，但我们可以挖掘出他们那样生活的根，继承他们“活下去，还要活得更好”的精神，开创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红彤彤的世界。
十多年前，为了逃避喧嚣，有一次我从城市回去，在父亲造的砖瓦房里住了几日。老屋就在隔壁耸立着。一夜黎明将至，睡在二楼的我被一种时断时续的异样的声音惊醒。从楼梯底下的洗浴间回来，当我关门准备续觉的时候，猛然觉察到栏杆上的异动：一条长长的、黑黑的东西正蠕动着。不禁一阵毛骨悚然。我猛地拉开门，向已靠近门边的蛇泼去一壶热水。真像是迅疾的一溜烟，只是到了楼梯口的转弯处，它突然立起，昂然，超然，似乎在嘲笑我，然而也就状如小牛，力量可以冲开一切地，电光火石地去了。而那拉伸似的一弯，似乎嘲笑我的模样，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作者：王小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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